星期五, 1月 26, 2007

台灣公仔

作者:蕭富元 2007.01.17
年僅二十三歲、已經三度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提名的加拿大青年基爾博格(Craig Kielburger),在十二歲那年,得知一個童工遭到殘酷殺害,驚嚇之餘,立即採取行動,帶著另外十一個同齡小孩,成立「拯救孩子」(Free the Children)志工組織,幫助處於貧窮、無助、被剝削的兒童捍衛權益。十年下來,他領導的青少年志工,改變了全球一百多萬兒童的命運,成為全球最大的「兒童幫助兒童」公益組織。在深入全球五十餘國、訪談無數政教及企業領袖,以及流落街頭的孤老棄兒之後,基爾博格體悟,要在這個物質氾濫的世界尋找真義與快樂,唯有力行「從我到我們」(Me to We)的生活哲學。

十二歲的印度女孩蘇米特拉出世之後,就和家人在城市街頭流浪。在印度這個世界新興經濟大國的都會裡,每天有上千萬個像蘇米特拉一樣的小孩,在街頭生活、工作、玩耍、睡與夢。有人說,到印度旅行必須學會無情,心腸軟只會讓自己惹麻煩;曾瀕臨餓死邊緣的蘇米特拉卻真情許願,「如果我是雨,我要到沒有水的地方。我要跟那裡的人說:『我來了。』 」

韓國知名女星金惠子被蘇米特拉無私童心打動,十餘年間,連番前往非洲等十幾個悲情世界做志工,並以一本《雨啊,請你到非洲》感動上百萬韓國人。近年來,韓國從事志願服務的人數,已突破總人口的二五%,直逼歐美先進國家水準。

「我們的世代」登場
在這個急遽變動的不確定年代,除了賺錢生存著,人還需要快樂感動地存在著。當以滿足己慾己利為最高價值的美式資本主義,挾著全球化令箭睥睨四方時,另一股溫柔的反制乘浪而起,從大企業家、好萊塢明星,乃至成千上億的個人,齊力掀起新一波的全球化公益浪潮。看準這股新趨勢,美國《新聞週刊》在去年底宣告:「我的世代」退位,「我們的世代」登場。

二○○一年,聯合國吹起當志工去的號角,宣示志工與公民服務的時代已然來臨。一心一意想要致富翻身的亞洲新興國家,公益思維也方興未艾。短短幾年內,印度出現兩百多萬個非政府公益組織(NGO);在政府嚴密監控下,中國大陸新成立了兩千多個環保與人權志工團體,需求之大,儼然全球志工組織的兵家必爭之地;在印尼,七三%的頂尖大學生,畢業後選擇為NGO效命。

向來熱情的台灣,也不自外於這波公益熱浪。台灣NGO組織在過去十幾年間遽增五倍;內政部統計,台灣從事志願服務的人數,五年內成長了三九%;去年全台從事志願服務的人數,已佔總人口的一七.五%。據《天下雜誌》一月初進行的國情調查顯示,四○%的民眾在今年有做志工的打算。

從做慈善擴大到公民參與
大力推動公民社會的青輔會主委鄭麗君分析,經過長期累積,台灣民眾做公益的模式,已漸從做慈善擴大為公民參與,使得志工人數在短期內迅速成長。「慈善(我給你一些東西)和公共利益(我感謝你給我服務的機會)是不同的公益層面,」專研公共服務的政治大學第三部門研究中心主任江明修釐清。

長期以來,宗教信仰一直是台灣民眾投身志工最主要的推力。提供弱勢團體法律服務的永信法律事務所創辦人林永頌,就是典型的例子。父親是教會長老、哥哥是牧師,自己也是教會長老的林永頌,十五年前和同為律師的太太施淑貞攜手創業,許下一個志願,律師事務所三分之一的業務必須來自幫助弱勢。三年前,林永頌發起成立法律扶助基金會,號召更多律師加入,為弱勢族群打官司。至今,全台一萬五千名律師中,已有一半加入法律扶助。 在林永頌心中,為公共利益服務「不是高不高尚的問題,而是價值的選擇,讓上帝喜悅是最高的價值。」

滿足性靈需求的重要途徑
美國趨勢大師平克(Daniel Pink)在暢銷書《未來在等待的人才》裡指出,中產階級活在史上最富足的年代,到了某個階段,必然要反思人生價值,做志工成為滿足性靈需求的重要途徑。

方方的國字臉,鄉土味十足,四十二歲的林顯發擁有一家賺錢的會計師事務所。就這樣做一輩子會計師,他得不到滿足,總是在尋求自己真正的價值。一年多前,從未當過志工的他,在廣播上聽到國科會要招募科學志工到尖石鄉的司馬庫斯,覺得「這是一個滿黑暗的名字」,決定來個人生大轉彎。面試時,慣做休閒打扮的林顯發刻意穿西裝打領帶,看到其他「年齡是我的一半、學歷是我的兩倍」的應徵者,這位商場老手顯得異常緊張,連主試官郭嘉真都懷疑這位「歐吉桑」到底做不做得來。

「考」上志工後,不管刮風下雨、山道多難,林顯發每個月總要開車上山一趟,協助部落建置電腦教室,後來愈做愈多,還用上專業,替山上經營民宿的部落處理帳務、教育稅法。「人要活得有價值,不是有價格,」客戶抱怨他經常上山找不到人,總是在幫人看資產負債表的林顯發,從不想計算當志工的那本帳是正是負。

做了志工,林顯發重新分配他的人生資源。看到部落為了讓小孩天天回家,堅持在山上設小學分校,林顯發不再把小孩丟給補習班或安親班,每天一定花兩個小時陪三個小孩。假日,他會帶小孩上山,讓他們遠離電視、電腦。「當志工後,我終於知道怎麼教自己的小孩,」林顯發笑說。

台灣女性愛做公益
另一股強大的公益推力來自女性。據內政部統計,從事志工的女性,比男性高出將近一.五倍。在朋友眼中是個可以窩一個月不出門的宅女,三十八歲的黃郁婷十年前出於熱情,在網路上號召同好,利用下班時間掃描辨識一百冊《大藏經》,電子化後放在網路當公益,直到今天,她還在幫助中研院做缺字、造字的志工。

在一次去吳哥窟的旅行中,學資訊管理的她親眼目睹當地華人對於學習華語的無奈與渴望,回國後便辭去工作,到台大、師大,甚至是北京進修華語教學,打算有一天去柬埔寨當華語志工。這番訓練最終並沒用在她原本想去的地方,反而是在台灣派上用場。一年多前,當時當安親班老師的她發現,某些家長對於學校老師在家庭聯絡本上的要求,甚至是奚落,完全沒有回應。她主動連絡這十幾個家長,才發現她們都是不懂華語的外籍新娘。

滿腔義氣的黃郁婷成為一個隨時在等電話的志工,只要外籍新娘能夠出門,一通電話,她就會放下手邊工作教她們華語。她不但自編教材,當學校老師要求外籍媽媽到校溝通時,她還會陪同前往,「不能讓他們因為語言不通而被歧視,」想到這些學生的處境,把志工當唯一休閒的黃郁婷激動不已。

相較於歐美青年大量從事志工(平均是成人的三倍),台灣青年仍是公益運動有待開發的藍海,卻也慢慢形成風氣。台灣十七歲以下從事志工的人數,在五年內成長超過一倍;去年參加青輔會志工計劃的青年人數達五萬人次以上,在一一八個參加全球青年服務日(GYSD)的國家中,台灣名列第四,居亞洲之冠。

在公共服務的模式上,青年志工展現了創意。 負責推廣服務學習的青輔會第四處處長王育群就觀察,台灣青年志工極力走出扶弱濟貧的傳統慈善模式,轉而從事許多有附加價值的公共服務。例如,台東大學飛行傘社志工與在地政府共同規劃發展觀光產業;中原大學資訊系學生為原民部落架網站直銷水蜜桃。她更注意到,許多在社區當志工的國中生,從一開始不講話,到後來對社區該怎麼發展侃侃而談,「做志工不只能培養自信,還能夠幫助團隊合作,改變態度,」大學時代即參加服務性社團的王育群指出。

公益旅行變時尚風潮
公共服務能夠在年輕世代廣布流傳,還得歸功於時尚的公益旅行。三年前提出公益旅行概念後,江明修就在政大培訓志工,每期一百五十個名額,兩天之內即爆滿。擁有法國社會哲學碩士學位的鄭麗君也同意,台灣可以仿效歐洲的「空檔年」(gap year,高三升大學的那一年,到海外當志工、旅行),把公益旅行變成青春的一部份。

帶領志工出國做公益的台灣國際志工協會副理事長張瓊齡分析,公益旅行之所以能夠在這兩年快速茁壯,關鍵在於門檻降低。到海外做志工,機票加食宿大約三到五萬元,時間短(七天到三個月不等),不需要長期承諾,加上大量部落格的推波助瀾,風潮之熱,還有旅行社仿效國外,推出公益旅行的套裝行程。

曾到印度、泰北當志工的張瓊齡也點出公益旅行更深層的意義。當人旅遊膩了,自然會反問:「只是不斷旅行有什麼意義?」會去思考做不一樣的事情,結合公益的旅行,通常會改變一個人的價值觀。

父母都是資深新聞人,二十二歲的翁乃文乍聽公益旅行,覺得很酷,實地走過一遭,對於自己未來要如何投入公共服務變得更嚴肅。大二暑假,翁乃文聽到有人去南美做環保志工,拯救樹蛙,油然心嚮往之。她在網路上找到紐西蘭某個志願者服務組織,花了機票錢和六百多美元,前往尼泊爾農村的公立小學教英文。這一個月,讓翁乃文刻骨銘心。她指著照片上的破敗磚房說,「這是我們家。」她寄住在尼泊爾農家,女主人和她同年,已經有小孩,每天早上五點即起床,辛苦操持一家生計。翁乃文每天寫日記,記錄自己的想法,看到這裡的匱乏,才醒悟原來自己擁有很多,怎麼過去都覺得理所當然?

最大受益者總是自己
「原來要活得快樂,真的很簡單,」有一雙細長的丹鳳眼,說話有條不紊的翁乃文訕笑自己這種心得「很芭樂」;只是,在尼泊爾那一個月,她的快樂很真切,覺得有一堆煩惱的昨日之我很傻。

誠如學哲學的張瓊齡體會,當志工或許是許多人「合理逃家」的藉口,許多志工是帶著一肚子的人生困惑出門;在異鄉、在助人的情境中,或許會幫助自己看清問題,找到存在的價值。雖然是做公益,過程中最大的受益者總是自己,是一種「正正得正」的向上能量。

大學念環境工程的郭嘉真,原本只是一個單純的學術研究員,在接下國科會志工計劃主持人職務後,她彷彿聽到心中的鼓聲,激起強烈使命感,帶領志工發想許多創意的公益計劃,「I can make a difference(我可以改變)。」在多次的公共服務中,她發現自己的不足,決定繼續攻讀博士,創造更大的貢獻。

從實地參與到幕後訓練志工,三十八歲的張瓊齡發現,即使不是出於宗教情操,「志工做得深,也是一種修行。」而「吾從公」也成為她的最高價值,她以個人經驗說明,當必須在私利和公益中二選一時,選公益總會過關,選私利都會被蒙蔽、受傷,這已經成為她做選擇時的法則。

台灣內在的民主革命
身為學運世代,走過台灣許多民主歷程的鄭麗君樂觀地說,這一代的年輕人如果都是做志工長大,將來從政也才會懂得何謂公共利益,而非黨派利益,「這是台灣內在的民主革命,」鄭麗君肯定。

不論是做慈善、社區服務或公共參與,台灣「公」仔浮現出一個群像輪廓:他們喜歡笑,有點浪漫,熱情(說到他的志工經驗,幾乎停不下來),總是看到事物美好的一面,比較容易感動、快樂和滿足,而且有「志工癮」。在「公」字這條路上,他們正朝向物質世界的聖杯前進──內在真正的快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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